林彦数了数湖面上还在燃烧的坦克残骸——六辆。
这个数字让他胃部绞痛。还有两辆钢铁怪物正在碾过浅滩,履带绞碎骨头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再炸掉一辆……”
“哪怕再炸掉一辆也好!”
“绝不能让鬼子的坦克车开过来,该我了……”
……
林彦低声喃喃,视野却不自觉的转向胡连庆刚刚潜入的那片芦苇荡……
他有些担心……
鬼子的坦克机枪曾多次扫射那片芦苇,子弹如暴雨般倾泻,将茂密的芦苇拦腰打断,碎叶纷飞。迫击炮弹也接二连三地砸进芦苇丛中,爆炸的冲击波掀起浑浊的湖水,硝烟裹挟着燃烧的芦苇杆,火星四溅。
此刻,莫愁湖周边的芦苇丛早已不复先前的茂密。熊熊烈火在湖岸边肆虐,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乾枯的苇叶,黑烟翻滚着升腾而起,将半边天空染成灰黑色。火焰在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呜咽。
林彦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芦苇荡,喉咙发紧。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丛完好的芦苇被粗暴地分开,水花四溅中,一个浑身挂满冰凌与血痂的身影,突然跃出,他像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是胡连庆。
他在那片芦苇荡里不知道经历了什麽……
他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硝烟丶血水和淤泥染成一种诡异的黑褐色。他左袖管空荡荡地飘着,断臂处缠着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随着奔跑的动作甩出细小的血珠。右肩胛骨处有个对穿的弹孔,边缘的皮肉外翻,像张惨白的小嘴。那道标志性的十字伤疤此刻完全被血糊住,像两条交错的蚯蚓在脸上蠕动。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腹部——肠子从破裂的军装里漏出一截,随着奔跑在腰间晃荡。他每跑一步,那截肠子就在晨风中摆动一下,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粉白色。
可他的眼神亮得吓人。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有烈火在燃烧,他死死盯着距离他不远的那辆咆哮的钢铁巨兽。
之後他毫不犹豫地向距离他最近的坦克冲去。
他的嘴角咧到极限,缺了门牙的牙床暴露在外,随着粗重的呼吸发出"嘶嘶"的漏气声。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在下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凌,又被奔跑的惯性甩碎在夜风中。
他身上绑着四个炸药包——都是用撕碎的绑腿布条紧紧捆在他的身上!
他腰间还别着六枚手榴弹,保险栓全部用麻绳串联,绳头咬在他牙齿间。随着奔跑,手榴弹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老胡——!”
第三道战壕里的林彦忍不住嘶喊。
他看见胡连庆的跛脚踩在浅滩上的尸体上,不停地往前跑……
那些死去的战士,此时竟还在用自己的尸体——助他一臂之力!!!
坦克的机枪突然调转方向,子弹犁过胡连庆身边的身体和泥地,溅起的尸块打在他脸上,他却毫不在意……一发子弹击中他的右腿,爆开的血雾在周围火光的映衬下中呈现妖异的橙红色。他闷哼一声,却借着这股冲击力猛地向前滚去,恰好躲过後续的扫射。
十米
五米。
坦克的履带近在咫尺,轧过浅滩时绞碎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
胡连庆突然暴起,用尽最後的力气扑向坦克底部。他的动作像头濒死的狼,带着令人心惊的决绝。那截漏出的肠子挂在履带齿上,被生生扯断,他却只是咧了咧嘴。
火光穿过坦克底部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
他的独臂颤抖着将炸药包塞进履带与驱动轮之间的空隙,牙齿猛地扯动手榴弹串联绳。保险栓弹开的清脆声响淹没在战场喧嚣中,但导火索燃烧的“嗤嗤”声却异常清晰。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子孙不断头啊!!!”
胡连庆最後的吼声被爆炸吞没。
橘红色的火球从坦克底部腾起,炮塔像玩具般被掀到半空。冲击波将周围的湖水瞬间汽化,形成一圈乳白色的气浪。胡连庆的身影在火光中变得透明,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他的军装碎片如黑蝶般四散飞舞,与纷扬的泥土丶金属碎片一起,在晨曦中划出无数道优美的抛物线。
坦克的油箱被引爆,二次爆炸的火柱冲天而起,将方圆十米内的湖水瞬间煮沸。浮尸在滚烫的水中上下翻腾,像在跳某种诡异的舞蹈。一块扭曲的履带板旋转着飞向高空,上面还粘着半截青天白日臂章。
林彦的望远镜“当啷”一声掉在战壕里。
他跪在战壕里,手掌紧紧地抓着心脏。
他视野突然变得模糊,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凝结成冰凉的珍珠。
东边的天空开始出现一条白线……
他们终於迎来了破晓。
晨风卷着硝烟掠过战壕,带来皮肉烧焦的恶臭。
他机械地弯腰捡起望远镜,黄铜镜筒上沾着的鲜血已经凝固,摸上去像粗糙的砂纸。
湖面上,第七辆坦克的残骸正在缓缓下沉。
燃烧的燃油在水面铺开,形成一片跳动的火毯。浮尸的剪影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像一场噩梦的残影。更远处,幸存的最後一辆坦克不敢再继续往前,但炮口,却缓缓转向第一道战壕。
而第一道战壕里,依旧不断的有战士跃出,试图冲向最後的那辆坦克车!
林彦突然发现自己在笑。
那笑容扭曲得不像人类,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什麽东西在里面破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战壕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黑红色的泥垢。
天光越来越亮,将整个战场照得纤毫毕现。每一具浮尸的表情都清晰可见——有的狰狞,有的平静,还有的带着孩子般的困惑。一顶被弹片撕碎的钢盔漂到岸边,里面的头颅早已不知所踪,只有几缕黑发还粘在衬布上,随着波浪轻轻摆动。
林彦缓缓站直身体。他的动作很慢,彷佛身上压着无形的重担。沾满血污的军装下摆被晨风吹起,露出腰间别着的最後两枚手榴弹。
“你已死,我马上就来;该我了……绝不让你们跨过这条河!”
他扭头看向第三战壕里剩馀的战士,第三战壕里,剩馀的战士也不多了,那些战士,一个个都紧握着手里的枪,年轻的脸,望着湖面。
林彦看向他们时,这些年轻的战士,也看向这个年轻的指挥官。
林彦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撕裂……
“剩下的同志们,冲!填补到第一战壕!该我们了!旗正飘飘,马正潇潇,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国亡家破祸在眉梢,挽沉沦全仗吾同胞,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好男儿报国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