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掀起的泥浪里裹着半本烧焦的日记,纸页上“娘亲勿念”的字迹在火焰中卷曲成灰。
气浪将蹒跚着想要爬起的林彦狠狠拍在地上,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第八发。第九发。第十发……
炮击渐渐形成某种诡异的韵律。每声爆炸过後,都有新的惨叫加入这场死亡交响乐。
有个被炸断双腿的老兵拖着肠子爬向林彦,身後拖出的血痕像条蜿蜒的红蛇。
他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鲜血,最终凝固成一个扭曲的笑容。
林彦的耳朵开始流血。世界变得忽远忽近,炮弹爆炸的闪光在他视网膜上烙下残影。
他看见一顶被气浪掀飞的钢盔,里面竟然还连着天灵盖;看见某个士兵的日记本悬在半空,日记里夹着的全家福照片正在燃烧;更看见迫击炮弹在空中划出的尾迹,如同死神垂下的银色丝线……
炮击第二十三分钟,天际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叫,像是千万只厉鬼在同时嘶吼。林彦下意识地缩紧身体,下一秒,整个世界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轰!!!
炮弹在战壕前方炸开,不是一声,而是一片。
那是九四式榴霰弹特有的死亡交响,六百五十枚钢珠在爆炸瞬间化作漫天铁雨。
林彦亲眼看见三十米外的一个老兵,突然僵在原地,这个老兵是昨天夜里,他和胡连庆见过的那个耳朵缺了一块的老兵,他说,要带人,从第三战壕转移到第一战壕的时候,这个老兵第一个站了起来……可此刻,这个想要以身报国的老兵,在铺天盖地的弹片里,像个破布娃娃般剧烈抖动。钢珠穿透他身体的瞬间,数十道细细的血箭从军装的每一个破口喷射而出,在晨光中划出妖异的红线。
他看见那个老兵缓缓倒下,那张憨厚的脸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圆睁着,倒映着燃烧的天空。
……
第三十发炮弹来得猝不及防。
九一式榴弹精准地落在机枪阵地上,爆炸的冲击波将三个士兵像破布般抛向空中。
林彦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的钢盔被削去半边,露出里面颤动的脑组织——那团灰白色的物质还在跳动,就像刚出锅的豆腐脑。另一个士兵的後背突然炸开,白森森的脊椎骨刺破军装,骨茬上挂着丝丝缕缕的肌肉纤维,在硝烟中轻轻摇晃。
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林彦的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像是有人在他颅腔内拉响防空警报。
当第三十六发炮弹落下时,整条战壕已经一片焦土。断裂的木桩斜插在尸堆上,像一座座歪斜的墓碑。硝烟中飘荡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血腥和粪便的气味。
林彦的左手不知何时抓住了半截小腿——那截肢体末端还套着草鞋,脚踝处系着根红绳,绳结上穿着颗磨得发亮的子弹壳。
炮击停止的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伤员的呻吟。
林彦挣扎着从尸堆里爬出来时,发现㱏腿插着三块弹片,锯齿状的金属边缘还在冒着热气。他扯下绑腿布想要包扎,却发现布料已经被血浸得发硬。
可就在这时!
“板载!”
“板载!”
“托次给给!”
这吼声从芦苇荡深处传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很快就连成一片,如同潮水般涌来。
林彦知道,这是那群鬼子冲锋时,会嘶喊的邪倭台语,意思是“万岁”和“冲锋”他抬头望去,看见晨雾中突然亮起无数刺刀的寒光,数不清的土黄色的身影正从莫愁湖两侧包抄而来。
最前排的鬼子已经挺起刺刀,枪尖上挂着的膏药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张张嗜血的嘴。
林彦抓紧了毛瑟步枪。
他声音撕裂,刚喊出一个字就已经破音。但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继续喊。
“还有……活着的……同志吗?还有吗?”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声音越来越大的鬼子的嘶喊声……
他提起枪。
笑容悲凉。
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榴弹。
“杀……”
“能杀一个是一个。”
“我恨你们……我第一次恨不得一个民族,全民族的人全都死绝……我和你们不共戴天……这麽多的汉子,这麽多的战士,就这麽被你们炸死了?等着吧!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们会用更厉害的炮弹……导弹,去轰炸你们……等着吧!等着百年後的东风吧!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直到你们血债血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