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暗红铺满整个视野,像一锅煮过头的肉汤,表面浮着一层油脂般的泡沫。那是血与脂肪的混合物,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反射出诡异的虹彩。尸体密密麻麻地堆叠在浅滩上,有的仰面朝天,四肢张开如破碎的玩偶;有的蜷缩成团,彷佛仍在母腹中的胎儿。
一具无头尸卡在一辆残破的坦克的履带间,脖颈断口处的筋肉像剥开的电缆,白森森的脊椎骨突兀地戳向天空。
七辆坦克的残骸散布在湖泊的浅滩上,像被孩童随手丢弃的锈铁玩具。
最近的一辆九五式侧翻在浅水区,炮管插进淤泥,舱盖被炸飞,露出内部焦黑的骨架。驾驶员的半截身子挂在炮塔边缘,烧焦的双手仍死死攥着操纵杆,指节蜷曲如鹰爪。
另一辆九四式的履带断成数截,钢钉崩飞,像一具被抽筋剥皮的野兽。车体下方的血泊里泡着三具尸体——两个穿土黄军装的鬼子,一个穿灰蓝军装的大夏兵。三人的伤口相互咬合,刺刀捅穿的腹腔丶子弹击碎的颅骨丶手榴弹撕裂的胸膛……彷佛一场死亡的榫卯,严丝合缝。
晨风忽然转向,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甜腥。
林彦的视线被牵引到西侧礁石群——那里堆叠的尸体最厚,像一道用血肉砌成的堤坝。
潮水退去时,尸堆的缝隙间渗出暗红色的细流,在沙地上画出枝杈状的图腾。一顶被弹片劈开的钢盔滚落其间,衬布里黏着几缕头发,发梢还缀着凝固的血珠。
更远处,十几个浮尸随波起伏,肿胀的面孔像发酵的馒头,眼白翻出,嘴唇泡成紫黑色。有人怀里仍搂着炸药包的残骸,导火索如海草般缠绕在手臂上。
湖心处漂着一具特殊的遗体。
那是个少年,苍白的脸侧着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出湖面外,他後背的军装被机枪子弹撕成渔网,露出蜂窝状的伤口。他的左手向前伸展,五指张开,彷佛仍在试图抓住什麽。阳光穿透水面,将他的指尖照得近乎透明,像一簇即将融化的冰棱。
林彦觉得那少年的遗体有些眼熟……很像王兴海,但他不能确认,他看见那副遗体,随着波浪轻轻磕碰坦克残骸,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风突然大了。
燃烧的芦苇荡爆出一串火星,灰烬如黑雪般纷扬落下。
东边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光线刺破烟霾,将湖岸的细节照得纤毫毕现。
林彦看见子弹壳在尸堆里闪烁,像撒了一地黄铜纽扣;看见炸飞的枪托卡在坦克炮管上,木质部分已经炭化;还看见一只被气浪掀到树梢的军靴,鞋带系成死结,里面蜷着半只脚掌。最刺眼的是那些漂浮的脏器——一段肠子挂在坦克观察镜上,像条风乾的腊肉;某块肺叶摊在礁石表面,肺泡如蜂巢般密集;甚至有颗完整的心脏搁浅在浅滩,心室被弹片贯穿,裂口处凝着果冻般的血块……
湖对面的枪声,越来越小。
一阵北风吹来,将湖面上的薄雾彻底吹散……
林彦将黄铜望远镜抵在眉骨的旧伤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镜头里的莫愁湖西岸,像被抽干了生机的标本——原本密密麻麻的土黄色身影已消失大半,只留下满地弹壳和踩烂的弹药箱。
几个孤零零的沙袋工事歪斜地堆在岸边,里面蜷着几具鬼子的尸体……
迫击炮阵地只剩下几个焦黑的圆坑,像被巨人用烟头烫出的疤痕。
原本架炮的三角架痕迹还留在泥地里,旁边散落着几枚未引爆的哑弹,铜制引信在阳光下闪着危险的光。
更远处,一辆被炸毁的卡车骨架冒着青烟,驾驶室里垂下一截焦黑的手臂,手指蜷曲如枯枝。
唯一还在活动的是一支约百人的小队。他们分散在湖岸的礁石後方,三八式步枪的枪口不时喷出火光。子弹打在北岸战壕前沿的沙袋上,激起细小的尘土。有个戴眼镜的军曹正用望远镜观察这边,镜片反光像两粒冰冷的银币。他身後的士兵机械地重复着装弹丶射击的动作,像一群上了发条的玩具兵。
风突然转向,卷着硝烟灌进林彦的鼻腔。
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望远镜的视野边缘,几条被踩踏出的新鲜小径蜿蜒伸向莫愁湖南北两侧——芦苇倒伏的方向整齐划一,叶片断口处的汁液还未氧化变黑。
“操!”
林彦不自觉的咒骂了一声,从牙缝里吐出的音节,带着灼热的怒气。
他放下望远镜,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毛瑟步枪的扳机护圈,金属表面的防滑纹路硌得指腹生疼。
撤退了?
不,不可能!
他们的目的是安全区。
提起女学生,第六师团的那群畜生,都跟狼崽子一样,嗷嗷直叫。
他们怎麽可能撤退?
那群该死的恶鬼,应该是打算侧翼包抄。现在他们八成正兵分两路,像两只毒蝎的螯钳,沿着湖岸的芦苇荡悄无声息地摸过来。
而更可怕的是,这群一万年不变的小鬼子,最经常用的战术还是,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不上炮兵轰,炮兵轰完再步兵冲……
他们的迫击炮阵地也转移了。
林彦之前观察过,这支联队,配备的是轻型,九七式八十一毫米迫击炮,这种迫击炮,可分解为炮管丶底座和支架三部分,由士兵背负运输……等抵达合适的地方后,再重新组合。
鬼子的弹药,比他们充沛多了。
之前虽然双方的迫击炮阵地互射,但实打实打掉的炮兵组,其实没几个。
他们守军,损伤大半,死了三四百人,才拼掉对方七辆坦克车……
可截止到目前为止,那支三千多人的鬼子联队,却没死几个人……鬼子的联队,几乎还处於满编状态。
一旦被他们成功突进,迫击炮先轰炸一轮,三千多人的步兵组,再冲击一轮。
秦淮河前,两道战壕组成的莫愁湖阵地,剩下的这三百来人,估计直接就歇菜了……全都战死沙场了。
鬼子到时候,可以畅通无阻的跨过秦淮河。
昨天夜里,大夏守军扛着炸药包,悍不畏死的冲锋,的确震撼到了这群鬼子。
但这也让这支联队的邪倭台指挥官,认清了莫愁湖守军的数量和底细……
一股无法形容的绝望,弥漫在林彦的心头。
林彦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回阳散的药效正在消退,腹部的伤口开始泛起细密的刺痛,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内脏。
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尝到血和火药混合的苦涩。
现在更要命的是时间——如果鬼子已经出发半小时,那麽最多再有一刻钟,第一发迫击炮弹就会砸在战壕正中央。
他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死脑子快想啊!”
“快他娘的想想,还有什麽办法。”
“你他丫的在这个世界苟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什麽吗?死脑袋快想啊!”
战壕里的积水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那张脸上布满血痂和烟灰,眼里爬满红血丝,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倒影突然被涟漪打碎——是血水从沙袋缝隙渗下来的声音,嘀嗒,嘀嗒,像某种死亡的倒计时。
“死脑子,快想!无论有没有援军,我都得想办法,坚守这片阵地,到日落!我背後可就是金陵老百姓!”
登录用户跨设备永久保存书架的数据, 建议大家登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