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已经足够凶狠了,洪武三十年,南北榜大案爆发,科举取士,皆为南人,这就是南北矛盾激化的具体体现。
南人把北方视为礼崩乐坏几百年,夷狄腥膻之地,而北人把南方视为待宰羔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南下。
彼时北平府的汉人,搞不好视北虏更加亲近一些。
朱棣迁都北衙,是不是为了衣锦还乡这种个人情绪,无人知晓,但朱棣迁都北衙,的确对南北弥合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不迁都,过不了多久,一场不逊于安史之乱的大动乱,必然爆发,因为南北榜案,南人已经在全面禁止北人参与权力瓜分的盛宴了,时日稍久,矛盾愈演愈烈,动乱就成为了必然。
其实动乱已经发生,燕王朱棣南下称帝,靖难之役,天下不宁。
时过境迁,一百七十年过去,新的矛盾又出现了,大明不开海,就是一个封闭系统逐渐向无序跌落,开海,则将封闭系统开放,利用海外厚利调节内部矛盾。
可是京师在北衙,各种问题开始层出不穷。
彼时,北平府丶北衙是南北大分裂的应劫之地。
那麽今日,松江府,就是商品经济蜕变的应劫之地,这地方,陛下不镇着点,指不定出什麽乱子来。
不仅仅是水师的忠勇,陛下无法亲眼目睹,就连竟奢之风也是如此,都说陛下节俭,可陛下远在京师,谁知道到底是否真的节俭?
种种问题,请陛下来松江府坐镇,就成了一种必然,单纯几年一次的南巡,已经不解渴了,这种解法不是最优解,甚至需要皇帝每年舟车劳顿的跑一趟,但已经是大明臣工们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前年陛下到松江府来,松江府整整热闹了一个月,给陛下庆贺了万寿圣节,其实江南士大夫们也都害怕,害怕江南再这麽富下去,陛下带着京营打过来。」陈天德的面色颇有些古怪。
前年持续了一个月的万寿圣节,可谓是最声势浩大的一次万寿圣节,南衙的势要豪右也大力支持,多少也有点哄陛下开心的意思,生怕皇帝陛下生出了现在江南太过富有,猪养肥了可以宰了吃肉的想法。
「所以将军才询问巡抚黄埔行宫之事?」陈天德这才理解,为何陈璘忽然询问松江府暖阁改建是否完工。
黄浦江行宫不仅不能比京师通和宫差,必须要好,而且要好的不止一星半点,才能让陛下宾至如归。
「然也。」陈璘点头说道。
松江府府衙丶县衙的动静要比顺天府小多了,因为这一次的更换,只更换了三分之一,而不是京师那样全换掉,言官弹劾,引发了圣怒,顺天府衙门是惩戒,而松江府衙门不用直接全换。
毕竟松江府愿意应徵者也有百三,怎麽也比顺天府的百一,要强得多。
动静小,反对者也少,甚至没闹出什麽波澜来,也不需要水师出动了。
「这竟奢之风如此糜烂。」王谦拿着本卷宗递给了巡抚李乐,面色忧虑,眉头的疙瘩拧的根本散不开。
松江府青浦县又出了一起命案,和之前姚光启奏闻圣上的命案,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县学学子,都是全家供养捉襟见肘,都是攀比竟奢,只不过姚光启奏闻的是孽子杀死了祖母,这个案子则是这学子死了。
学子回家要买衣饰,索钱未果,跳河自杀了。
「咱们读书的时候,沙为纸丶木为笔丶天光为照,上衣下裤短打打扮,一门心思都在这学业上,生怕学业不精,被先生责罚,不敢露出一点不恭敬的神色,被先生训斥,回到家中,父母必然一顿棍棒。」李乐看完了卷宗,根本无法理解,现在这学子都是怎麽了。
青浦县县学生要买的衣饰叫玉禁步,是矫正步伐形态的饰物,把不同形状的玉佩丶珠饰用彩线穿起来,将其固定在腰间,迈步时候,这些饰品,不能碰撞发出声音,才算是仪态文雅。
这东西也就是大典礼才会用到,比如郊祀丶祭天,后来,皇帝连大典礼,都不带这些玩意儿了,真的太繁琐丶太麻烦了。
皇帝带的玉禁步,光是玉佩就有49个,走路不发出声音不难,可这郊祀有风,无论如何都会响,烦不胜烦。
但松江府竟奢之风非常的盛行,这名县学生要买的玉禁步,有六个玉佩,要价四银,而他要买的原因也简单,同学都有。
「发簪丶束腰丶袖扣丶笔墨纸砚丶书丶镇纸丶玩物丶把件丶扇丶衣衫乃至笔架,都要攀比,如此攀比,学子如何修身养性?」王谦让人拿来一个盘子,盘子上堆满了各种零碎,是他从青浦县丶上海县丶奉贤县丶金山县丶华亭县等县县学,搜集来的攀比之物。
「这是什麽玩意儿?」李乐从里面挑出一件看起来格外精致的挂饰,眉头紧蹙的问道:「香囊吊坠?」
「赤铜鎏金錾刻镂空香囊吊坠,挂在笔架上的,一个三两银子,在松江府能买十石舶来米,1500斤米。」王谦嘴角抽动了下说道:「我读书的时候,最贵的玩意儿是我爹的戒尺!我儿子也是,他最贵的玩意儿也是戒尺。」
1500斤米可以让一个成丁吃八个月甚至一年了,就买这麽个东西,挂在笔架上,王谦作为京师第二纨絝,也无法认同。
王谦读书时候,王崇古还不是次辅,可王崇古的孙子王之采读书时候,王崇古已经是次辅了,可王之采读书最贵的还是戒尺,其馀的都是寻常之物。
镂空香囊吊坠,这玩意儿,王谦都没用过,在他看来,有点太邪门了。
「大抵也许是疯了吧。」李乐看着这个香囊吊坠,呆滞了许久,做出了和姚光启一样的评判。
他作为松江巡抚,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东西,居然出现在了学子的书桌上,学子在县学丶府学不应该读书为重吗?
「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这种奢靡之风,从松江府传遍了大江南北,你我二人,罪责难逃,陛下不把我们砍了,我们也得自己找棵树吊死。」李乐坐直了身子说道:「这样,王知府,你和提学,一起找松江远洋商行孙弘毅,松江府学堂,统一采买笔墨纸砚衣物等,折算成银算到束修之中。」
「攀比之风,绝不可在学堂里如此肆意蔓延。」
竟奢之风,衙门真的管不太住,把竟奢之风拦在校门之外,还能做到,无论如何学堂是修身养性读书明理之处。
如此竟奢下去,会培养出什麽样的学子?
而且这些学子正年少,正是天老二地老三我老大,谁都不服谁的年纪,无论如何不能被这些奢靡之物,迷失了心智,否则丁亥学制还没做完,就要失败了。
王谦立刻说道:「我打算和提学好生沟通,制定一份校规校范,虽然严格了点,但也没什麽好的办法了。」
矫枉必过正,既然要矫枉,就不能只在这些零碎上下功夫,还要在日常行为规范上做文章,无论如何,丁亥学制的新学堂,是培养人才,而不是斗富之地。
「好,你去做,我来拟奏,奏闻圣上,也省的京师那群言官胡说八道。」李乐立刻答应了下来,并且奏闻朝廷,统一采买,很容易出现些贪腐,容易被言官抓住把柄,但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
两害取其轻,虽然这校规校范丶统一采买上学所需之物,有些弊端,但是,继续让学堂这麽竟奢下去,丁亥学制为国之根本大策丶长策,如果被破坏,恐怕他们二人,项上人头不保。
「把这些零碎,也一起呈送圣上,由陛下定夺。」王谦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八月十七日,是朱翊钧的万寿圣节,皇帝下了旨,天变之下,圣上无心庆贺,各地上贺表便是,无需贺礼,除休沐三日外,各地不必庆贺。
万寿圣节多放三天假,除此之外,并无再多庆祝活动,皇帝的理由十分充分,天变是实打实悬在大明头顶上的一把剑,不得不慎重,骄奢淫逸,恐怕招惹天怒。
「这王谦制定的校规校范有些太严格了,坐立起卧入厕丶衣食住行,全都要严加规定,如此严苛,恐怕扼杀学生天性。」朱翊钧对王谦搞出的校规校范不是很赞同,因为太严格,比如这入厕不得喧哗丶不得打闹丶不得过久丶还要雁行。
雁行就是排成一排去上厕所,人是个活物,王谦这种搞法,有些过分了。
朱翊钧没有立刻朱批,看着冯保问道:「和奏疏一起送来的零碎呢?」
冯保拍了拍手,两个小黄门抬上来方桌,一个书生打扮的小黄门走进了御书房。
冯保为了便于陛下理解这些零碎的用途,还专门找了个小黄门把送来的行头扮上,便于陛下理解。
书生打扮的小黄门,光鲜亮丽,坐在书桌前,一把摺扇放在一边,摺扇的流苏垂在桌面之下,香囊吊坠里还点着薰香,看起来颇有富贵相。
「这都些什麽玩意儿?置办这麽一身行头,得多少钱?」朱翊钧有些呆滞的问道,光看奏疏上的内容,还不觉得什麽,这亲眼目睹,这身打扮,朱翊钧有些理解王谦为何下这般狠心了。
「按照松江府行价,这麽一身,得七十多银。」冯保低声说道。
「多少?!」朱翊钧声音都抬高了三分!
冯保赶忙俯首说道:「七十多银,这还是中等打扮,贵的还有一百多银的。」
「七十银,240石粮,三万五千七百斤米,换这麽一身行头?疯了吗?」朱翊钧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看了半天,作为大明最富有的人,他不理解这些零碎,凭什麽值3.57万斤米!
「这身行头,对读书有用吗?」朱翊钧询问小黄门的感觉。
小黄门总觉得哪里都不得劲儿,摇头说道:「回陛下,这麽一打扮,连字都不会写了,这扮相,这是读书,还是戏班子唱大戏?这每天这麽折腾一遍,怕是能读几章书,写十篇大字了。」
小黄门觉得这麽打扮,根本就是浪费时间,香囊吊坠?光是盘香的功夫,都够写一篇大字了。
小黄门读书读不好,会死人的。
「得了,让王谦弄吧,是朕不了解情况了。」朱翊钧回到了御案前,立刻朱批了奏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