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3章 是朕浅薄了
张居正在万历元年开始讲筵的时候,就曾经教过皇帝一个道理,曾子曰:君子思不出位。
张居正说:君子和小人不同,君子所思虑的范围,绝对不会超过自己的的位置,都是力求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自己所在位置的职责,即:尽其本分,所当为之。
作为左柱国丶帝师丶元辅丶宜城侯的张居正,也在践行这句话,他所思所虑所为,都是大明该何去何从。
诚然,他以考成法开启了万历维新的大幕,但所有的维新都要落到物质之上,吏治为开端,是保证政令能够推行下去,最终还是要物质变得丰富,维新才能真的成功。
在张居正本人看来,他所代表的官僚体制改革,和王崇古所代表的生产力进步,官厂制更加重要。
「我不认为先生是完全对的。」高启愚通过申时行的只言片语,知道了张居正所思所虑,思考之后,否定了张居正的看法。
「果然逆徒。」申时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身为张党门生,申时行确实不敢大声说出,先生不是完全对的这句话。
做了礼部尚书后,高启愚的思考方式,立刻上升到了礼法之上,礼法真的不重要吗?高启愚以为并非如此,只不过贱儒的表现太差了,导致礼法不被陛下重视而已。
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做的就很好,陛下就很认可。
高启愚摇头说道:「先生觉得,有了官厂,有了住坐工匠,这官厂三级学堂丶身股制丶工盟丶转岗等等,时日久了,慢慢都会有的,我完全不认为,可能真的会有,可需要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但,绝对不是二十年。」
张居正所代表的不完全是官僚体制丶效率的改革,还有思想上的变革,思想变革,看起来虚无缥缈,空无一物,和贱儒们谈的心性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二者之间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本矛盾说,可谓是开天辟地,如果所有人都能站在一个对立且统一的视角,去看待所有问题,从万事万物的阴阳两面去出发,那天下大同指日可待。
当然,阶级论这种东西,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以至于不被人们普遍认可。
高启愚继续说道:「我为何要这样讲?文成公的官厂制,不是什麽稀奇的东西,军屯卫所加上住坐工匠制,永乐年间就有了官厂,规模宏大,最终还是失败了,而且一蹶不振,没有矛盾相继释万理,很多制度,根本不会出现。」
「例如前段时间匠人下山,声势浩荡,人人畏惧,朝臣们都知道匠人心里有怨气,对文成公身后事那般潦草,非常不满,甚至把崇古驰道的碑都推倒了,因此诞生了矛盾,矛盾激化成了冲突,才有了匠人下山。」
「朝廷所有人都认为,必须要化解其中的矛盾,才能解决,可这种事放在以前,只会派出京营镇压。」
「正统十三年,叶宗留和邓茂七的民乱,叶宗留是矿工,邓茂七是农户,二者带众百万,把福建搅得天翻地覆,今日再看,但凡当时福建官员能够做个人,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当时的福建左布政使宋彰,过年要乡贤缙绅送他『冬牲』,乡贤缙绅们有模有样,要穷民苦力给他们送『冬牲』,这场波及五省丶百万之众的民乱就此拉开了序幕。
福建这种地方,兵家不争之地,多山少田,百姓困苦不堪,本来就难以维持生计,再加上额外的冬牲,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自然要往死里闹。
黎牙实说大明人并不温顺,被逼上了死路就会反抗,而不是安心去死,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只知道瑟瑟发抖。
当矛盾说这种基于分析矛盾丶解决问题的方法论出现后,贱儒们的胡言乱语,就变得十分可笑了起来,不基于矛盾的分析,基本可以断定,都是诡辩。
「你说的有道理。」申时行对高启愚的看法,颇为认同,但可能不在其位,不在元辅的位置上,思考问题的方式有所不同,或许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彻底明白,张居正所有的思考。
申时行和高启愚的闲聊到此结束,但大明维新大势,仍在滚滚向前。
松江府丶上海县,世界贸易中心丶世界经济中心,这里是万历维新的最前沿,几乎所有的新问题丶新矛盾都在这里诞生丶演变。
而今天,松江巡抚李乐,前往了松江金泽园水师衙门,拜访了松江水师总兵丶首里侯陈璘。
「巡抚所言之事,我已经全部知晓,陛下已有圣命,二位尽管去做。」陈璘在李乐丶王谦等人说明了来访的目的后,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大胆去做,水师兜底。
陈璘不太喜欢跟文官打交道,这帮家伙,话从来不说完整,他想了想补充道:「陛下圣旨有言,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锐卒不便擅动,松江府则无此禁忌。」
京营是没办法军管京师的,因为京师有皇帝天子,但松江府就百无禁忌了,大胆去做,实在不行就军管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李乐听闻陈璘如此直白,便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王谦颇为感慨的说道:「松江府已经对府州县六房进行了一次改制,那时候,启用了不少的外乡人,就结果而言,有效果,但是不多,此番深入,仰赖首里侯掠阵了。」
李乐和王谦在首里侯这里吃了颗定心丸,虽然有陛下圣旨,但还是要过来这麽一趟,确定一些发动的细节,一旦李乐丶王谦他们玩崩了,就让陈璘出来收拾局面。
水师对内是维护稳定的利器,这把刀悬在豪强头上,豪强不敢造次;
对外,水师为国为民冲锋陷阵,长崎丶吕宋丶旧港丶金池总督府建立,朝鲜丶倭国东征九胜,处处都有水师身影,扩大了大明在海外利益;
而且水师很少参与各种高压政策的执行,通常都是作为定海神针存在,即便是浙江平叛,也都是缇骑这些皇帝爪牙在做,所以,水师在松江府的地位超然,而且很少得罪各派利益。
此刻水师总兵的直接表态,就是皇帝意志的直接体现。
「李巡抚丶王知府,我有一事询问,那黄浦江行宫暖阁是否改建完成?」陈璘忽然说了句题外话,让李乐和王谦颇为意外。
「陛下前年南巡后,暖阁改建已经开始了,八月已经完工。」李乐虽然不知道首里侯为何询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了问题。
前年陛下南巡后,松江地面才发现了黄浦江行宫的问题,那就是没有暖阁,冬天有点太冷了,虽然陛下十月就离开了,未到冬季,但还是有些不太恭顺了。
陈璘笑着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这黄埔行宫,不能比京师通和宫差了。」
等到李乐王谦走后,陈璘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显得有些无奈,神情有些萧索,而后这份思绪,化为了浓重的叹息。
了山陈天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有些奇怪的说道:「将军为何叹息?」
「水师每年拿走了632万银的军费,因为舰船营造丶维修丶保护,再加上现在有南洋水师,水师额员16万有馀,而京营十万众,一年不过310万银军费,我水师每年花费几乎和九边相同。」陈璘再次摇了摇头,看着李乐等人几乎看不到的背影,更加担忧。
「水师确实更贵些,但贵有贵的道理,陛下从无削减水师军费的想法,甚至还在对水师扩军。」陈天德更加疑惑了,每年六百万银的军费砸在了水师身上,这不是代表陛下的重视吗?
京营自万历六年扩编十万之后,再无扩军打算,但水师从十万到十三万,到现在的十六万,还在扩军。
为何陈璘这个总兵,如此忧心忡忡?
「天德,你说顺天府丞杨俊民要换六房,还要专门跑去京营或者大将军府跟戚帅说一声吗?」陈璘忧虑重重的问道。
「不会。」陈天德忽然理解了陈璘的担忧。
杨俊民不会也不用跟京营去沟通,真的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缇骑丶京营都会瞬间行动,把所有不臣者摁下,但李乐丶王谦得先到水师衙门拜拜码头,看看他这个首里侯的态度。
陈璘再摇了摇头说道:「拿了近一倍的饷,陛下要调动水师,还要先给我下旨,再给衙门下旨,衙门还要小心翼翼的到我这里来,确定我的态度。」
「现在陛下春秋鼎盛,满心满念大明再兴,可是,日后呢?陛下会不会觉得水师有些尾大不掉?哪怕陛下不觉得,朝廷那些大臣会不会觉得呢?」
「陛下训示我,这有了间隙,一定要说明白,否则就会被小人的谗言所利用,进而导致间隙越来越大,最终形同陌路。」
军队是最精密的杀人机器,同样也是最直观的暴力,如何防止暴力失控,可以说是自古以来都要时时刻刻考虑的问题,哪怕是总兵陈璘,也要考虑。
很多时候,兴文匽武,也不完全是读书人看不上他们这些丘八,而是暴力失控,确实危险,而军队为了自保,往往都会养寇自重丶拥兵自重,其实就是信任的问题。
不过很多时候,兴文匽武都会做的太过火,士大夫们总是在放大暴力失控的焦虑,导致武备不兴。
京营锐卒,人人都认得陛下,甚至好多人还被陛下盖过被子,这份信任,水师真的求不来。
「将军所言甚是,我水师军兵忠心耿耿,但也要让陛下知道才是,可陛下远在京师,哎。」陈天德也叹了口气,水师军兵忠心天地可鉴,但就怕陛下和大臣们,对这份忠心有了疑虑。
「将军可有良策?」陈天德询问道。
陈璘点头说道:「有。」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反覆思量后,我已经写好了奏疏,等到济南府到扬州府的驰道修通丶应天府到松江府驰道修通,这本请圣驾南下的奏疏,就可以呈送御前了。」
陈璘希望陛下每年能到松江府来一趟,待上几个月的时间,这样水师的忠勇不证自明,因为陛下可以亲眼所见,纸上得来终觉浅,只要陛下亲眼看到了,任何人的攻讦怀疑,都会不攻自破。
信任导致的暴力失控,就可以有效缓解。
「妙!甚妙也!而且开海十九载,海外厚利,许多事物,也要陛下亲自处置。」陈天德眼前一亮,驰道修通后,陛下来松江府就不用往常那般舟车劳顿,七八日就可以到松江府,七八日就可以回顺天府。
这其实涉及到了一个大明老生常谈的问题,成祖文皇帝迁都之举,是否英明。
脱离时代背景去讨论任何政策是否合理,都是十分愚蠢的贱儒行为,要考虑到明初的大分裂的时代背景,才能明白迁都的根本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