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丶睿智丶智慧。
似乎在望着李显穆,又好似在望着越过门槛屋檐后,所见到的湛湛青天。
「你们这些人,和我是不一样的。」
李显穆好像在和他们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们从小开始蒙学丶读书,而后希望考科举出人头地,那句话如何讲,学成文武艺丶货与帝王家,在学习圣人的过程中,你们有了些理想,想要治国平天下。」
话语朴素却深深说在众人心中,尤其是那些自寒门而出的学子。
李显穆絮絮叨叨,「可我不一样,本阁六月能言,九月能书,一岁半已然通明人事。
我年幼时,一半时间都在皇宫中,先帝亲自教导,是以我从两岁就立志要振作大明社稷!
可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我问父亲如何才能清平天下,父亲说:『寻找你的同道,一千个丶一万个丶十万个,若有十万人能践行你的道,大明就无坚不摧了。』
百姓是做不了我的同道的,我终究只能从读书人中寻找,江南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汇聚之地,众英才皆在此地而生,是以我对江南怀有极大的期望。
我不欲以妖术和白莲教之事牵连江南,不想让大明英才无端耗在那等鬼神忌讳之事中。」
这是李显穆第一次明确的说出,他为何没有在江南兴起大狱,因为他始终对所有的读书人抱有希望!
「抚台啊!」
「抚台……」
江南一众士人终于动容,甚至有人为之落泪。
李显穆一眼扫过,或真丶或假,都不重要,此时李显穆说出这些话,他们便只能有一个反应。
可李显穆相信,其中总该有些人是真的,王朝末年时也有愿意殉国的官员,如今尚且是王朝前期,官员总该还是有许多清廉的。
「可经历了欠粮和哭庙之事,我有些不确定了,尔等真的能做我的同道吗?」
李显穆的同道。
在此时便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对朝廷的忠心以及对大明社稷的重视,反对他的自然便是那些方才被拖走的大明硕鼠。
李显穆虽然在问,可却没想让他们真的回答,他径直说道:「怕是不行了。
从方才与那些硕鼠相辩之时,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人生来的问题,还是后天成长过程中,所学的东西不对呢?」
冗长的铺垫后,李显穆终于对着江南一众士子,刺出了自己最锋利的一剑!
自然不能承认是人生来的问题!
否则岂不是说江南之地天生恶人?
须知江南之地欠粮的不仅仅有方才被拖走的那些人,只不过那些人犯下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参与进了哭庙事件中,才落得了那个最为凄惨的下场。
即便是第一次被抓捕的三百馀人,也只是被剥夺功名,抄一部分家产,而后流放一部分男丁而已,这种日后是有机会翻盘的。
还是那句话,本质上欠粮不是杀头的大罪。
既然不是人生来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后天成长过程中有问题了。
当众人纷纷出言后,才发觉这句话也不能随便说,因为后天成长的过程中,主要有以下几种人的教导。
朝廷的教导,以皇帝为首的各项诏令等,以及洪武时期几乎传到每人家中的大诰,这个教导谁敢说有问题?
之后就是父母的言传身教,这一项更不用多说,谁也不会说有问题。
那就只剩下一项——
老师的教导有问题!
老师又不是老师,而是传道丶授业的人,他只是一个传递圣道的人,李显穆的剑,所指的东西,便清晰可见了。
是你们学的圣道有问题!
李显穆这就是纯纯欺负朱熹人死了,没人给他说话。
实话说,若平日里,李显穆这番话是有些牵强的,因为完全可以将责任都推倒人身上,毕竟圣人的经典是好的,只不过学的人将其念歪了。
从来没有说出了事,怪罪学习的经典不好的道理。
但如今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形势,李显穆入江南以来,通过一件件事丶一次次的退让,让他自己站在了一个绝对的道德高点上。
他有恩于江南诸生。
他完全遵循政治规则,而且更加的宽容,无人可以指摘他。
他身后飘着三把足以斩落一切生命丶功名丶尊贵,甚至万古声名的刀,一把是妖术丶一把是白莲教丶一把是哭庙之事!
他不用,却不代表不能用。
他既有至高的道德优势,又有皇帝所给予的权力优势,甚至还有经营出来的大势优势。
他已然站在了光的下面,谁指摘他,就是和正道作对!
于是明明很牵强的指摘理学之举,却无比的让人信服,不得不信服,上至六部堂官,下至普通士子。
在今日的场景中,都只能做出唯一的选择,那就是认可李显穆的言语。
将一切都归结到理学之上。
「抚台说的对,想来是圣人的学问有些东西不合时宜,有些人天赋不足,受到影响,是以让这些人学坏了。」
「是啊,我看李忠文公曾经提到过的知行合一致良知,就胜过朱子的知行相离,这部分内容完全可以以心学为纲。」
「今日之事,岂非便是善恶不存于他们心中呢?若是早知李忠文公的善恶之行,或许便能引导他们向正道而行,不至于有今日之事了。」
这些人大多能屈能伸,况且在这些人中,本就有许多对理学不满,认可心学之人,鼓噪着说出这些话来。
虽然不是彻底批判理学,可这等场景,亦是许久不见,只有在李祺还活着的时候,南京才曾经有过这样的盛景。
「诸位所言,本阁甚是欣慰,哭庙之事事关重大,本阁虽在江南一时不得返回京城,但其中原委却要尽快上呈陛下。
今日之结论,乃是诸位与本阁共同得出,本阁这就在此写下今日之事,还请诸位同本阁一同盖印,这便派人送到御前。」
李显穆面上笑起。
眼底冰凉。
诸江南大员皆拉着一张脸,说不出是否不情不愿,但还是一一上前盖上了私印。
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苦笑,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这下可真是上贼船了。
李显穆将众人之名收起,而后骄傲环视诸江南士子。
众人皆眼光一触,而后带着些不自然的垂下。
不杀人。
亦可凌驾于诸人之上!
流放了他们,抄了他们的家,天下人还要称赞他有君子宽容慈和之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