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将那些『白莲教逆党』抄家灭族,南征大军的粮草怕也早就齐备,还会有今日之事吗?
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江南安则天下安,本阁深谙大局为重,是以一直暗中调查,这正是本阁对江南之呵护,对江南百姓的爱护。
本阁乃是正统儒门子弟,不是酷吏,自然不会做那些,踏无辜诸生之骨丶以血染红官袍之事。
如今却有尔等奸刻诸生,说本阁践踏江南丶祸乱天下,岂非荒谬至极丶岂非颠倒黑白吗?」
他话音刚落,便已然有人高声喝彩道:「抚台所言甚是,妖术子虚乌有,江南安定,在抚台之功也!」
随着时间推移,来到文庙外的士子越来越多,有拖欠粮食的,自然就有不拖欠,或者拖欠不多的已经补交的。
如今这些人皆为李显穆之言喝彩,甚至就连江南许多官员都为之喝彩,妖术之事始终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可如今听抚台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真的追究,至少不打算杀人。
人心就是如此。
妖术之事本就子虚乌有,李显穆本来也做不出那种无端构陷之事,可此时一说,竟然像是李显穆在向众人赐下恩赐一样。
这其中的逻辑就像是——「我本有把你们都杀了的机会,可我放过了你们,没杀你们,于是你们都欠我一条命。」
听着很荒谬,可放在现实中,能杀却不杀,还真算得上是恩情了。
哭庙诸生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找到这样的角度来回应。
李显穆话中的意思很简单:你们说我践踏江南丶祸乱天下,可真正能践踏江南丶让江南血流漂橹的妖术白莲教之事,我都直接放弃了,我对江南只有深深的关爱和庇护,现在你们说我践踏江南,岂不是最可笑之事吗?
这回应太过于巧妙,若直接反驳奏销之事,势必要陷入定义的苦战之中,现在直接用一个更极端的事情,便将奏销之事彻底压住。
仅仅几句话,场中的局势便已然偏向了李显穆。
很多人都开始思考,抚台既然连妖术和白莲教之事都轻轻放过,为何一定要追着奏销之事不放呢?
说明在抚台心中,这件事更重要!
拿到了主动权后,李显穆一刻不停的说道:「既然本阁未曾有践踏江南之举,那便再说诸生方才所言的剥夺功名之事。
尔等可还记得自己刚读书时,曾说过的话吗?
看你们这些人中,有些很是年轻,应当是永乐三年亦或永乐六年的学子,应当在国子监中读过书。」
李显穆顿了一下,而后带着深深的怀念之声,指着西边的位置,「在还没有迁都的时候,那里是临安公主府,本阁幼时曾住在那里,先父还不曾逝去。」
伴随着李显穆的讲述,文庙内外的嘈杂之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李显穆的声音自高阶而落下,穿透了庙宇墙壁,由轻风送入众人耳中,「在父亲临终前,本阁记得那些永乐三年初,寒冬之时,先父就在那条巷子中,见了当时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可有人还记得先父曾说过什麽,最后又说了什麽吗?」
「李忠文公讲了很多,教导我们要不忘读书时的初心。」
「李忠文公说:此心光明丶亦复何言!」
「李忠文公说:知行合一致良知!」
「李忠文公说:不凉热血!」
「李忠文公最后说了…」
「横渠四句。」
一字字丶一句句,从不同的学子口中道出,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气氛也低沉了下去。
人总是这样,当思及那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时,思及那些耀目的光辉,便会自惭形秽,更何况他们曾亲眼见到骄阳!
李显穆望着这一幕,思绪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他还是稚童。
「原来还有这麽多人记着。」
李显穆感慨道:「我曾问先父,为何身体已然弱到这等程度,却还是要强撑着见诸生士子,又有何用处呢?
先父对我说:『我如今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我想在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点燃一把火,今日我多见一个人,日后或许大明朝就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因为见过我,而心向光明,那便是我的荣耀了。』
我那时明白了,可现在我又有些不明白了。
先父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你们这些人,是记在了心中,还是早已抛却了呢?」
有人尚有羞耻之心,已然低下了头,更多的人在叹息,却不知该说什麽。
在璀璨的太阳面前,那点点阴暗照的纤毫毕现,那点心中的小跃在眼前,让人不由想要躲藏起来。丶
亦有人昂着首丶挺着胸,他的衣裳是略带寒酸的,可此刻却高昂着头,他是不曾辜负李忠文公的。
李显穆脸上并没有愤然和指责,他只是举起剑鞘一一指过去,「朝廷立下了税赋的法度,你们倚仗着身份的特权,让自己少交,这已然是极度的败坏了。
苍天和圣人也为你们耻辱。
若早早知晓了罪和错,尚有几分可原谅之地,可你们不思悔改,竟然还闹到了文庙之中,妄图以圣人之尊,来为你们的败坏和罪行背书。
何其的荒谬!
何其的荒诞?
神圣之所在,又怎能容纳你们这样的肮脏呢?」
有士子无法再承受李显穆的指责了,他已然感到自己的命运再深深的向深渊滑落,他高声的控诉,「抚台,可一向便是如此,岂……」
「够了!」
李显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喝,凌厉如刀,阴云飘荡,遮住了太阳一角,文庙之中,落下一片阴影,恰好在诸生头顶,「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便对吗?」
一个人在骄阳炽光中璀璨,一群人在阴影中瑟然发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