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官家很重视的问题【七千字大章求月(2 / 2)

大宋文豪 西湖遇雨 8907 字 1天前

起初,铺内只有碗盏轻碰和啜饮的细微声响。

不多时,邻座两位头戴巾帻的老者交谈声渐起,打破了宁静。

他们所议之事,很快吸引了陆北顾的注意。

「.听说了吗?夏国的使者旧的还没走,新的一批又到了。」

一位蓄着花白短须的老者压低了些声音,但语气里的不满却压不住。

他对面那位面色红润的老者哼了一声,吹了吹杯中的热气:「如何不知?还不是为着麟州那边屈野河西的地界闹腾!没完没了!」

「可不正是!」短须老者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轻微声响,「那些党项人,贪得无厌!当年李元昊称臣,本就是畏我兵威,暂敛爪牙。如今才安稳几天?又故态复萌,竟敢派使来我东京抗议?说我们越界?真正是恶人先告状!」

「我朝就是太过仁厚!听闻那边的情形着实气人,夏国人如今在屈野河西,都快把地种到麟州城下了!白日驱我百姓,夜间过河劫掠,视我边军如无物!这成何体统?」

旁边一人也被话题吸引,插嘴道:「两位老丈说的在理,我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听来往的商客说,那边陲之地,咱们的官儿好像有点软弱?竟下令不准咱们的人过河西去,反倒让夏国人越发张狂。」

他语气里带着市井小民对边事最直观的感受——憋屈。

短须老者闻言,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唉!岂止是软弱?简直是畏敌如虎!听说如今的麟州知州武戡,生怕惹事,只求任内平安,岁满升迁。下头堡寨的官儿也一样,巴不得百姓都不过去,免得生出事端来惊扰了他们。这般下去,疆土日削月割,何以面对祖宗?」

「朝廷自有考量吧?或许或许是不欲再启边衅,劳民伤财?」

「考量?便是考量太多,才让夏国小丑跳梁!」

短须老者情绪有些激动,「庞籍庞经略倒是上奏,请求禁绝互市,逼夏国人就范,可结果呢?不过是禁了陕西四路的私市,榷场不禁有什麽用?那边界不还是悬而未决?如今人家使者倒打一耙,直接闹到开封来了!我朝颜面何存?」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陆北顾耳中。

他慢慢啜饮着手中已微温的饮子,这些市井议论,明显是因为大宋的退缩和夏国的进逼,从而让百姓感到愤懑。

陆北顾放下盏,掏出几文铜钱置于桌上。

时候差不多了,该去宋府了。

依旧是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门房见是他,无需通传便恭敬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书房轩窗敞开着,隐约可见宋庠的身影正伏案阅览文书。

「学生陆北顾,拜见先生。」

陆北顾于门外廊下站定,躬身行礼,开口提醒道。

宋庠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陆北顾身上,示意他进来。

进门之后,宋庠今日并未如往常般让陆北顾即刻入座论学,而是招了招手,神色略显凝重:「你先看看这个。」

宋庠手边摊开着一份最新的邸报,但此刻他推向陆北顾的,却是另一份质地更显精良丶带有明显官牒格式的文报,边角处已有朱笔圈画的痕迹。

陆北顾心下微凛,依言上前,双手接过。

目光扫过纸面,这是一份类似「内参」的,发给中书省的文书,上面写的就是最近麟州屈野河河西的两国纠纷,详细溯源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夏国旧使亦滞留未去,新一批使者已至东京,所为者,便是麟州屈野河以西地界之争,官家对此事.」

宋庠微微停顿,指尖在案上重重一点:「极为重视。」

听到这话,陆北顾也重视了起来。

毕竟,官家很重视的时事问题,就意味着殿试很有可能考。

如果提前研究明白,那很有可能取得其他人都没有的优势。

这时,宋庠示意陆北顾先细看其中关于麟州历史沿革与边界纠纷缘由的追述部分。

麟州和府州,是大宋在「几」字型的河套地区仅有的两个黄河以西的军事重镇,分别承担着对夏国和对辽国的军事防御任务。

庆历年间第一次宋夏战争结束,李元昊归顺称臣,当时的麟州知州张继勋奉诏确定正式的两国边界,但找不到相关的档案文书,于是询问麟州本地人都巡检王吉及当地父老,得到的说法是在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未叛变时,麟州辖境西面到俄枝丶盘堆及宁西槵,距离屈野河都有一百多里,而西南则是到双烽桥丶杏子平丶弥勒丶长干丶盐院等地,距离屈野河都有七十多里。

咸平五年李继迁围攻麟州,攻陷了浊轮丶军马等寨堡,大中祥符二年才设置了横阳丶神堂丶银城三寨,都在屈野河东岸,又让寨将与边境部族酋长划分边界,当时划分是横阳寨西到旧俄枝寨四十里;麟州城西到大横水六十里,西南到浪爽平五十里;神堂寨西到伺候槵三十五里,西南到赤犍谷掌四十里,再往南到野狸坞三十里;银城寨西到榆平岭四十里,西南到清水谷掌五十里,再往南到洪崖坞四十里,再往南到道光谷丶中岭上六十里。

「所以,在太宗朝和真宗朝,屈野河西岸的土地,虽然名义上归大宋的麟州管辖,但实际上是由当地部落酋长统治的.」

陆北顾微微蹙眉。

宋夏边境的那些酋长,无论是横山豪酋,还是河西土酋,全都是墙头草,哪边强大,他们便依附于哪边,没有任何忠诚可言。

接下来的事情要怎麽发展,他几乎都能猜到了。

果然,到了天圣初年,屈野河西岸的部落大多投靠了党项人,再加上麟州官员为了屈野河西岸的职分田闹得很厉害,河东路转运使司乾脆就上奏将屈野河西的土地一律划为禁地,官府和私人都不准耕种,大宋百姓有偷偷去耕种的,已经投靠了党项人的部落民就抢走他们的牛,还说「你们宋朝的官员都不敢耕种,你为什麽来这里?」,于是屈野河西岸的土地就成了荒地,但名义上拥有这些土地的百姓仍然要每年纳税无法免除,在麟州当地被称为「草头税」。

再往后,李元昊正式立国称帝,第一次宋夏战争开始,党项人开始在道光谷丶洪崖坞之间设立木栅建了三十多个小寨堡,守军耕种寨堡旁边的田地,但等到庆历和议之后,其实夏国侵占的屈野河西岸也仅仅十多里而已,还不是大问题。

于是当时麟州知州张继勋的建议是「现在如果把河西定为禁地,反而更助长党项人的贪心,会进一步进逼河西土地,耕种放牧,甚至兴建寨堡,逼近麟州城,对我们不利。如果用咸平五年以前的边界,又太远难以守卫,所以请求以大中祥符二年所立的边界为准。」

但当时因为大宋刚重新订了盟约,不想与夏国明确划分边界,而张继勋后来也因划界问题的「自作主张」而被免职,继任的知州从此不敢多事,于是禁止所有官吏百姓过河西,敢于冒着与夏国斥候遭遇风险去河西巡逻的边将也被弹劾,从此宋军不敢过河,而各堡寨的官员也乐得不生事,这样短时间内敌人就不会越境,他们就能安然任职期满升官,所以禁令执行得特别严厉。

而党项人起初还观望不敢妄动,几年之后,熟悉了麟州官吏的不作为,就肆意在屈野河西岸开垦耕种,现在甚至公然指着屈野河中心为界,在冬天结冰之后,党项骑兵还会过河到东面抢劫财物牲畜,宋兵出城他们就跑,而过了屈野河,碍于禁令,宋兵就不敢追了。

于是,屈野河划界问题终于酿成大祸,现在的局面果然如张继勋所料,整个麟州的防御体系,都因为这个问题变得愈发动摇了起来。

见陆北顾看完了,宋庠开口说道。

「疆土日蹙,边民受辱,边吏苟且,强邻嚣张至此!朝廷每年耗费巨万粮饷养兵戍边,非但不能拓土保民,反使前线将士束手,坐视田土沦丧。如今更闹到殿前,成何体统!」

宋庠的语气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愠怒:「并州通判司马光建议经略使庞籍奏请禁绝互市以施压,朝廷虽下诏禁陕西四路私市,然榷场未绝,其效恐微。夏使此番前来,气焰嚣张,绝非轻易肯退让之辈,官家为此连日召集两府大臣密议,却仍未得善策。」

「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不必拘泥于策论格式,只说说,若置身其间,当作何想?朝廷当下,是应力持强硬,迫夏人退让,甚至不惜重启边衅;还是当以安抚为上,暂息纷争,徐图后举?」

陆北顾又看了看中书省的内部文书,上面已经援引了枢密院的对于麟州宋军兵力和当面夏州夏军兵力的详细情报,说道。

「麟州我军本就兵少,加之长期士气低落,未经大规模整训,恐怕难以与同等数量的夏军野战,而如果想要以多打少取得战果,就必须要渡过屈野河到河西拔掉几个据点,一旦据点内的夏军能坚守待援,就有被反包围的风险。」

「至于围点打援.我军应该还不具备这个能力,况且夏军多骑兵,屈野河西岸丘陵虽然不少,但缺乏布设口袋阵的谷地,即便能打援,也做不到围歼,只是击溃的话就没意义了。总体而言,主动放弃麟州诸多坚固的城寨去集中兵力渡河野战,弊远大于利。」

「喔?你对兵事,倒是颇有几分见解。」

宋庠挺惊奇的,因为在此之前,陆北顾其实没在他面前显露出对于军事方面的天赋。

而宋庠现在对于军事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关于夏国的军事问题,其实特别关心。

原因也简单,一方面,是官家重视这个事情,另一方面,是宋庠觉得现在的枢密使贾昌朝,可能因为这个事情栽跟头。

曾经两度出任枢密使的宋庠很清楚,按照惯例,一旦边境打了败仗,尤其是大败仗,中枢肯定要有背锅的。

毕竟,总不能是官家的责任吧?

而一旦贾昌朝下去了,按照宋庠对官家的了解,是不可能把同为枢密使但排名在贾昌朝后面的韩琦给提到枢密院一把手的,因为这会导致两府彻底脱离官家的掌控。

官家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一点,所以贾昌朝要是因为边境问题倒台,那麽赋闲了这麽久的他大概率会第三次出任枢密使,对于宋庠这种久历宦海沉浮的人来讲,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

而别管陆北顾说的对不对,不同的思路,总是能给宋庠带来启发的。

「你接着说。」

「学生倒是觉得,庞经略『避而不战』的策略是对的。」

陆北顾指着文书说道:「庞经略不是不知兵的人,学生听说其数任边帅,在知延州时,指挥狄青丶周美等将领击退过夏军进犯,而庞经略始终坚持夏军进犯就收兵回河东,这里面有很现实的道理。」

这里没看到地图,陆北顾乾脆找了张纸,把黄河丶屈野河大概画了出来,然后又用圆圈把麟州丶夏州的位置标了出来。

「先生且看。」

陆北顾拿他很粗糙的地图给宋庠纸上谈兵。

「在东线,夏国只有夏州这一个可靠的据点,本身同样受限于耕地而无法大量驻军,而夏州与夏国国都兴庆府之间是茫茫数百里沙漠,所以夏军如果只发夏州的兵马,是不可能取得绝对优势的,而发大兵来攻就必须从兴庆府出兵,可即便凑出三到五万战兵,补给也要由五到十万民夫千里转运,无法持久。」

「所以从军事角度上来讲,我军在麟州的驻军受限于耕地,虽然数量不多,但随时能获得府州驻军的支援,属于内线作战当然,这个内线优势也是有限的,因为我军在黄河以西只有这两个州能相互支援,如果从河东调集兵马粮草,则转运困难,与外线无异。」

「但不管怎麽说,只要坚守,我军在兵马调度的速度以及粮草的消耗上,是绝对比夏军占优势的。」

宋庠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而从政治角度上来讲,急的是夏国,不是我大宋。」

陆北顾说道:「之所以屈野河划界问题被闹得这麽大,夏国主动挑事是主要原因,但夏国为何要冒着撕毁庆历和议的风险做此举动?学生以为是因为通过宫变上台实际掌权的国相没藏讹庞,需要通过一场大胜来转移夏国内部对他的不满,来压服其他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