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闻言后便翻出几大卷的文书摆在案上,又对张洛沉声道:「郎君应知近日我巡视洛南河渠堰埭诸事,一番走访下来,只觉触目惊心。洛南川野丶多遭窃占,豪强之家丶侵田霸水,白丁小户丶多无私产。
今春沟渠决堤,皆因私设堰埭以致淤泛,而今态势未减,反而更甚。至此初夏,天仍未雨,旱情已经初露端倪,豪强争相设堰,一旦入夏雨丰,洛南必成汪洋……」
洛南土地兼并严重,连带着水利资源也都被豪强把持,他们在春夏无雨的时候加强蓄水的力度,甚至引发山洪爆发。
但是随着旱情越发明显,他们非但不作反思,反而更加紧蓄水,修造了更多拦截水渠的堤坝,大大破坏了洛南原本的河渠水道。如果入夏后不旱反雨,那麽洛南这些河渠将彻底丧失导流泄洪的能力。
「偌大河南府并下属诸县,难道对此险情全都视而不见丶由之任之?」
尽管这事跟张洛没啥直接的利害关系,但是在听完周良的讲述后,还是忍不住发问道。
周良从这些文书中找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张洛,并叹息说道:「这都是当河渠要津设置堰埭碓磑的人家,郎君览后当知为何难管了。」
张洛接过这张纸来一瞧,脸色也是不免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是周良先点明了这名单的含义,他怕是还要以为是什麽朝会名单。只见这名单上到亲王公主丶下到文武百官应有尽有,甚至就连他们张家以及张家的姻亲也都赫然在列。
原本张洛还觉得周良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毕竟他在洛南也有做田庄。
可当看完这名单后,他才发现还是高看自己了,跟这名单上所记录的人相比,他不过只是一个连名单都不配上的小渣渣罢了!
「此诸家隐没田业或可不问,但他们所私设的那些堰埭碓磑若不尽快拆除,则东都危矣!我近日沿渠查探丶逐一走访,列出必须拆除的几十处堰埭碓磑,来日便奏府中,希望趁圣人仍居洛阳之际能快速解决,使此一方子民免受灾祸。」
听到周良这麽说,张洛才知道他为什麽变得又黑又瘦,之前他也听周良讲起此事,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想到周良当真走遍了洛南每一处山水,将这些资料都记录下来。
对于周良这一番苦心,张洛是深感钦佩,但是对于他这想法,张洛却并不乐观。想想名单上这些人的能量之大就让人感到绝望,周良就这麽贸然上书去触犯他们的利益,恐怕不会解决问题,反而会祸及自身。
可当看到周良那黝黑瘦削的脸庞,张洛也知道其人决心之大,绝不是自己几句话轻易就能劝住的,可能其人在辛苦劳累的搜集这些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为此捐躯的想法和觉悟。
「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何计生死?周录事有这样的情怀,我深感钦佩。如果周录事你是南省清贵丶宪台御史,奉书死谏,足以惊慑世人丶光耀人间。但是很可惜,你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下吏……」
张洛想了想之后,又望着周良沉声说道。
周良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变,脸上也流露出羞恼之色,起身沉声说道:「郎君折节下交,使我欣然,竟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小吏。但丶某虽九品下僚,死国亦可!所食禄米,皆天中父老所出,倒悬之危,知而不救,何异禽兽?」
「周录事壮志慷慨,但你只是一个九品小吏,死不足惜。龟甲烧断丶可以卜事,鱼鳞成灰丶难问吉凶。此番奋而奏事,人微言轻,难得回应,祸却难免,无非成全一人之志,伤此户中两人之心,于人无益,于事更无益。」
张洛自然没有看不起周良的意思,只是不想他做什麽无谓的牺牲,但同时也尊重他这一份慷慨的情怀,于是便又说道:「事需循序渐进,周录事你不妨先择其简略以奏,若得府中使君垂顾重视,再将细要徐徐奏之。
若府中判官连皮毛微细尚且懒于触碰料理,更不必再说什麽筋骨心肺要害了!若判官能够忧怀民危,处事由浅入深,即便之后遇阻难进,前事也不谓无功,总好过一事无成便陷于穷斗!」
「郎君所言才是正计!你只想自己慷慨取义,却也不思量纵然抛掷性命丶也难成事几分。事情向来都需由小向大,胎中尺余小物,总不是一餐便能长成六尺丈夫!」
旁边周夫人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显然在张洛到来前,夫妻两已经因此事产生过了争执。
周良这会儿也不再是一脸慷慨,而是面露惭色,又有些忧虑道:「郎君良言,使我受教颇深。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入夏之后晴雨无常,洛南积弊颇深,如若不能及时用工,恐怕仍然难免……」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又不由得暗叹一声。假如他是皇帝的话,别的不说,高低得让周良做个河南尹。
他来这里本来是想问一问周良有没有一起离开的打算,就像他前上司徐申一样辞官避祸,但看现在这架势,对方一门心思都放在消弭洛南隐患上边,根本就没有徐申那样的想法。
张洛自己满脑子明哲保身丶不立危墙的想法,但不妨碍他对这样的人心怀钦佩,于是便也不再说之前的打算,只在心里决定离开时给周良一家多留点钱帛,起码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让周良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继续为民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