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就是她幻想过的最美好最完美的生活。
完美得——简直像假的一样。
「—」特蕾莎抿着嘴,默默咬紧了牙关。
这个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心头浮现了。
如同水底狡猾的气泡,总是在她最幸福丶最放松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浮上心头,然后「啪」地一声碎裂,留下一片冰凉的涟漪。
我为什麽——总会觉得陌生?
她看着母亲在灯下缝补衣物的侧影,看着父亲在一旁默默擦拭农具的背影,看着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屋子。
一切都那麽真实,触手可及。
母亲的唠叨是真实的,父亲的沉默是真实的,手掌上因为劳作而产生的细微刺痛也是真实的。
可为什麽,心底总有一小块地方,空落落的,像是缺了很重要的一块拼图?
为什麽有时候,她会对着某样熟悉的东西突然愣神,觉得它「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种模糊的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头。
像极细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脏上,平时感觉不到,但在某些寂静的瞬间,或是当她沉浸在过分的幸福中时,就会悄然收紧,带来一丝几不可察却无法忽略的室息感。
对于现在的生活,特蕾莎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不是对具体事物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过于完美丶毫无瑕疵的生活本身的恐惧。
它太完整了,完整得不留一丝缝隙,完整得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误入者,像个窃取了别人幸福的小偷。
她害怕有一天,这完美的泡沫会被戳破,害怕这一切会像晨雾一样消失无踪,害怕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
那个什麽样的自己?
她皱起眉,试图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却什麽也抓不住。
只有那股莫名的丶沉甸甸的不安,如同夜色般缓缓沉淀下来,压在心头。
夜晚,她躺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床上,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却久久无法入睡。
身下的床铺很舒服,房间里有晒过太阳的味道,在母亲的操持下,一切都挑不出毛病。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那份违和感就越是清晰。
这样光景无比美好,也——陌生得令人心慌。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气息的枕头里,捂住耳朵,试图忽略心底那越来越响的警报声。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或者说,这真的—是她的生活吗?
这天夜里,特蕾莎做了一个梦。
一个,做了许多次的,相同的梦。
在梦中,她看见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而在镜中不停闪过的,是一个少女的经历。
那是——另一个自己。
她没有跟那个自己对话,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默默注视。
注视着,那个与现在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
「——」
特蕾莎安静的看着没有意外,也没有恐惧。
因为,她已经看了很久。
在清醒的时候想不起来,但是一到梦里,她就能回忆这里的一切,记起来之前看到了哪里。
特蕾莎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看这样一个可悲,甚至称得上悲惨的「另一个人生」,但却本能地觉得这对她很重要。
于是,她从开始,一点点地看。
看着那个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母亲的女孩儿一点点长大,在孤独中成长起来。
在镜中,明明是相同的村民,但却对她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
坦白的说,特蕾莎不喜欢镜中的故事。
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让人感到舒服。
母亲早早离世,父亲也聚少离多,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间。
后来更是沦落成为了奴隶,被运送到了邪神的祭坛之中。
悲惨的人生,污秽的血脉,简直没有遇上一件好事。
她一点都不想过那样的人生。
真的,一点都不想。
直到—那个转变出现。
那位几乎是只存在于梦中的完美骑士,拯救另一个她的恩人。
赫伯特大人。
一位如同烈日一般耀眼的圣骑士,在危险的时候出现在了另一个她的身边,将她从一切的苦难中拯救。
就像是传说中的英雄一样。
特蕾莎清楚,另一个自己是喜欢他,虽然只是少女偷偷的动心,并没有大胆地宣之于口。
不,不论是换成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沦陷的吧?
那份天大的恩情就足以让人动心,更不用说那位大人长得真的很好看呢—.
哪怕是镜外的自己,也,也有那麽一点点动心吧!
真的只有一点点。
在镜中,那位大人曾对另一个自己说过一段话。
他说:
「你拥有选择的权力。」
「另外,你并不是无法做出选择』——这就是你的选择。」
「接受你自己,无论是这弱小的凡人之血,还是那被诅咒的神性血脉,都平静的接受。」
「这就是你所选择的道路。」
「特蕾莎,坚定地走下去吧。」
特蕾莎也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当时的回答。
「我无法做出选择,我——我两边都不想放弃!」
那时候,同样也是在类似梦境的世界中,另一个自己咬着牙,对着赫伯特大人,大声道:
「我不是一个纯粹的人类,但我也不是一个纯粹的魔物。」
「我不是怪物,我只是我。」
「个做着天真美梦的村姑,个夹在两份脉中间的异类。」
「无论缺少了哪一份,都不是现在的我!」
两人的这番话对特蕾莎的触动真的很大,冲击性出乎意料的大。
「母亲。」
特蕾莎所厌弃的那份魔物血脉,却是另一个她和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
无法割舍,不愿意割舍,绝不肯割舍。
另一个特蕾莎接受了命运对她的不公,忍下了所有折磨,等到了属于她的幸福。
在那个名为埃尔达的领地,她遇到了自己的闺蜜尤妮尔,和她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虽然那个牧师少女真的很喜欢逗她,总是说些令人羞恼的话,调侃少女的爱慕之情,时不时会露出一些过于慈爱的眼神,无意识将另一个她当做是小孩子对待——
但是,尤妮尔真的是一位很好的人,填补了另一个特蕾莎心中对友情的缺失。
相比于另一个自己的悲惨人生,特蕾莎的生活显得太过美好。
美好的——
「甚至像是虚假的。」
特蕾莎说出了心底藏了许久的感想,却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似乎早已想到了这种可能。
「这到底只是场噩梦?还是说——其实,现在的我才是身在梦中?」
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一场奇怪的梦罢了。
只要梦醒了,自己依旧是那个家庭幸福的乡下少女,不会有任何改变。
于是,和过去一样,特蕾莎睡去了,离开了那个怪异的梦。
「——」
但这次醒来和之前有些不同。
她没有忘记。
特蕾莎想起了另一个她经历的所有,包括赫伯特丶尤妮尔在内的一切。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都没有一点动作。
直到,察觉到了奇怪的母亲前来查看。
「特蕾莎?你是赖床了吗?要是哪里不舒服的话,可要跟妈妈说哦。」
「我,我——」」
特蕾莎艰难地抬起头,全身都颤抖起来。
她看着那熟悉面容,嘴唇剧烈颤动,言语尚未出口,眼泪就不自觉的淌下。
「—妈,妈妈。「
不能问。
不能,问——绝对,不能问!
她流着泪,艰难地咬着牙,但却坚定地,近乎呓语地,问出了那句绝对不说出口的问题。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这是一场梦。
一场美好,但却无比悲哀的梦。
而「妈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似乎在感慨特蕾莎又一次没有睡醒。
「真是的,你怎麽会问出这麽奇怪的问题?」
她摇摇头,无奈地走到床前,掐了掐特蕾莎的脸蛋,笑道:「真是个傻孩子」
O
「我当然是啊。」
「我永远是你的妈妈呀。「
而特蕾莎没有回答,只是流着泪,艰难地,不停摇着头。
不,不——不是这样的。
她不想承认,更不愿意承认。
但,又不得不承认。
自己绝对不能就这麽堕落下去。
无论这场梦有多美好,也不能再继续在梦中堕落下去了。
而在少女不停的摇头中,妇人的表情渐渐变了,垂下眼眸,轻声叹息:「这样啊,你想起来了——」
!!!
在心中的猜测得到肯定后,特蕾莎的泪水涌出更多,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和腿上的被褥。
「唉,真是个傻孩子。」
而被戳穿了「伪装」的妇人再次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依旧温和,不,甚至变得更加温柔。
她坐到床边,抬起手,替少女整理凌乱的发丝,轻轻用衣袖擦拭哭花了的脸颊。
「都说了,我永远是你的妈妈呀。」
「妈妈」看着已经彻底泣不成声的女儿,目光温柔,但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无论你想起了什麽——」
「也无论我——」
「是否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