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爱卿,松江府竟奢之风,可有良策?」朱翊钧询问了自己比较关切之事。
「臣愚钝,并无良策。」姚光启本身颇为俊美,脸上的伤疤破坏了所有的俊美,听到皇帝询问,他思虑了许久,没有逞强,竟奢之风,他真的束手无策。
姚光启没有给皇帝讲一堆无用的屁话,什麽兴文教丶修身养性丶人君一身,臣民表率这种看起来有道理,实则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套话。
皇帝确实是人君一身,臣民表率,陛下的节俭,连泰西的番夷都一清二楚,这丝毫不影响松江府的奢靡。
其实姚光启还真的有各办法,闭关锁国,片甲不下海,松江府立刻失去了其开海中超然地位,那竟奢之风无从谈起了。
但这是大明朝廷不能承受之痛。
姚光启面色忧虑的说道:「臣倒不是担心这些势要豪右奢靡,他们家财万贯,等闲奢靡所费,还没他们赚得多,就是再败家,家产足够他们败几辈子了。」
「臣就怕穷民苦力,未富先奢,为了所谓的面子,为了从众丶为了合群,买那些不是自己所能负担之货,只为一时之快。」
「臣在上海县,西城有一老妪,年满六十五,晨抱棉纱入市,易木棉花以归,机杼轧轧终日不歇,夜不能寐,一日仅得三十大钱。」
「其有孽孙,年十六,全家供养读书,捉襟见肘,孽孙竟为了一方砚台,索要银钱未果,杀老妪取财。」
姚光启讲起了一个案子,上海县西城有一个以弹棉花为生的老妪,整日忙碌一天三十大钱,孙子读书,为了砚台攀比,问老妪要钱,老妪不给,孙子杀了祖母,抢了所有钱财,买了砚台。
这个案子,可谓是触目惊心,姚光启在降头案中,成为了人人尊敬的大功德士,这案子一出,姚光启立刻海捕通文,将孙子绳之以法。
可是老妪已死,这孽子父母庇护不肯诉讼孽子,但最终,凶杀案无人告诉,衙门也要管,这孽子还是被姚光启给斩首示众了。
「未富先奢为大害。」
姚光启面色有些迷茫的说道:「洋货丶皮货丶绸缎丶衣饰丶金玉丶珠宝丶参药丶戏院丶游船丶酒肆丶茶店,可谓如山如林,人立于其间,很难不心生恍惚,心生向往。」
姚光启真的不知道这松江府竟奢之风该怎麽办,他在上海,纸醉金迷把人迷花了眼,迷透了心,泡在金山银海之中,人怎麽可能抵抗这些诱惑呢?
「人人逐利为先,人人急功近利,人人竟奢纵欲,民淳风朴,荡然无存,臣愚钝,只觉得,他们大抵都是疯了吧。」姚光启叹了口气。
他是弘毅士人,他心里装着百姓,也很有毅力,他能顶得住,可这世间,又有多少弘毅士人,最终他只能把自己所见所闻,化为叹息。
此话一出,廷臣们都感受到了这位上海知县丶松江推官的无奈,甚至是绝望。
其实姚光启还想过一个办法,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先让一部分富起来的人,大力竟奢,有千人之奢靡,就有千万人之生理,让这部分先富起来的人,通过竟奢,让所有人都富起来。
姚光启真的做了一段时间,立刻察觉到了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总是通过各种精妙的设计,让穷民苦力终日疲于奔命,根本无法翻身。
姚光启还在上海县试行过一个月的禁奢令,禁止奢靡之物泛滥成灾,但很快,姚光启就自食其言,撤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禁令。
千人之奢靡,千万人之生理,他在上海县拥有足够的威望,禁奢令一下,就得到了普遍的遵从,毕竟得罪了大功德士,大功德士不再庇佑,恐怕要遭受千灾万祸。
禁奢令后,成千上万的穷民苦力,无事可做,也让姚光启无可奈何。
兜兜转转,对于奢侈的限制,还是增加高昂的奢侈税丶禁止赌坊丶严厉打击娼妓,除此之外,姚光启做的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纸上得来终觉浅,朕之前从奏疏里了解到爱卿为难,没想到竟奢之事,如此的困难。」朱翊钧对这种事儿,也没什麽好办法,他没有妄加指导,没有充分依据丶不了解实际情况时,轻率地的进行决策,那是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机枪挪十米这种事,做不得。
其实松江府竟奢之风,也不是什麽太严重的问题,白银扎堆的地方,都会如此,申时行在做松江巡抚的时候,就写了一首诗,题目就是《松江物欲有感》。
天地一烘炉,物欲火中舞。
浮华炼真性,真金终不枯。
天地就是一个充满了种种考验的巨大熔炉,如山如林丶金山银海这些物欲就是最好的燃料,在大火中煅烧后尽褪浮华,才能练出人的真性,本心丶良知丶定力和弘毅,真金在这个熔炉里反覆煅烧后,也不会消亡,反而愈加闪耀。
朝廷不是无所不能的,竟奢之风,大明朝廷管不了,也做不到,能做的只是引导社会共识的建立。
朱翊钧又询问了阎士选关于浙江还田巩固的种种问题,主要是打击还乡团,其次是要维持田契不再被兼并,还田之后田契不再允许买卖,这里面有很多细节问题,都要侯于赵亲自处置,比如这绝嗣了田产如何处置,吃绝户之事丶长租等等。
「浙江之事皆仰赖侯巡抚尽心做事了。」朱翊钧肯定了侯于赵的工作,老赵虽然喜欢与人逆行,但每次都行的端端正正,回朝之后,可称为大明朝廷的中流砥柱。
「臣等告退。」姚光启和阎士选说了正事,选择了告退离朝,他们还要在京师逗留七日,要拜访京师的贵人,沟通礼部丶鸿胪寺,顺便再找寻一些吏员,走马上任。
「宣顺天府丞杨俊民上殿吧。」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宣了另外一个臣子,杨俊民。
杨俊民,仕途不顺,自从晋党开始分崩离析后,杨俊民迟迟没能跨过关键一步,从知府一级走向布政丶巡抚一级,顺天府丞这个活儿,就是他的烘炉,显然他不像沈一贯丶王一鹗丶王希元一样幸运,没能扛过去。
这些天,言官们对他的弹劾,让他焦头烂额。
「罪臣杨俊民拜见陛下,罪臣辜负圣恩,恳请陛下恕罪。」杨俊民上殿行了五拜三叩首大礼,语气有些消沉。
他的吏部尚书父亲杨博对他有很高的期许,他也自负有足够的才情,可是京师之事,千头万绪,这仕途,终究是走到头了。
「免礼。」朱翊钧看着杨俊民,笑着说道:「杨卿这回京才多久,日渐消瘦了。」
杨俊民在松江做知府的时候,还算健壮,但顺天府丞有点太锻炼人了,浓重的黑眼圈,两腮无肉,两眼无神,甚至两鬓都爬上了白发,早生华发。
「罪臣惭愧,科臣所言句句属实,八罪皆言中,罪臣御下不严,尸位素餐。」杨俊民再拜有些无力的说道:「可是陛下,的确是罪臣无能,但这顺天府六房,皆是豪强走狗爪牙,罪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杨俊民一入殿就先认可了言官弹劾,但他还是给自己辩白了一句,这府丞之位,实在是有点太难了!
顺天府尹是六部尚书轮流主事,但凡是轮流二字,就找不到具体负责的人,杨俊民处理一些急务,连个依靠的人都找不到。
王崇古在的时候,杨俊民还能求告王崇古门前,王崇古走后,这顺天府衙门,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朕知道,前几日朕和先生论述了这个问题,朕知道你的难处,杨卿,言官弹劾罪不在你,先生有《住坐工匠吏举疏》,杨卿看看,提提建议。」朱翊钧将张居正的奏疏,递给了冯保,让杨俊民这个主官,提出自己的看法。
「臣谢陛下隆恩。」杨俊民当然听出了陛下的宽宥之意,不敢怠慢,把张居正的奏疏看完,一个链路出现在了杨俊民面前,住坐工匠丶吏员丶吏举入京师大学堂丶官身丶六房吏员之首。
住坐工匠丶满八年丶五级身股丶举动灵敏,善学问丶会珠算丶三十五岁以下,是匠人转吏员的几个条件。
而每一个匠人转岗都需要参加吏部考校,并且进行审查,主要是对家世清白的审查,审查过后即可转岗。
「臣叩谢陛下隆恩!」
「元辅所言,字字珠玑,亦谢元辅再造之恩。」杨俊民完全没想到,张居正居然在这麽关键的时刻,拉了他一把,而且是起死回生一样的帮助。
万历元年他父亲杨博拦着考成法,杨俊民可是亲眼看到父亲和张居正之间如何冲突,当初张居正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抓着王景龙的案子,能把杨博全家瓜蔓坐罪。
「这是戚帅想的主意,陛下首肯,我不过是做了些许补充而已。」张居正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把功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要谢还是谢陛下,是陛下想解决问题。
杨俊民是进士出身,他是个聪慧的人,他看完这本奏疏,电光火石之间,已经知道,绝对可行!因为官厂这个集体,是可以倚仗的。
武定侯府是明初世袭侯爵,在西城有条街就叫武定侯街。
武定侯府本来占着煤市口散煤的生意,万历四年,武定侯府折辱西山煤局匠人侯三,王崇古下令不得给武定侯府商铺供煤,武定侯不满,找王崇古分说。
王崇古再下令,只要与武定侯府有关商铺,都不准供煤。
武定侯更是不满,奏闻圣上,请圣上做主,皇帝朱批,让武定侯府家人,前往西山煤局致歉,否则此事,官厂有理。
武定侯府理亏,那个折辱了匠人的家人,提着礼物去了王崇古府上,对王崇古致歉,王崇古闭门不出。
皇帝再旨,是给侯三致歉,而非给王崇古致歉,武定侯府要做生意,只能去了西山煤局致歉。
万历四年,官厂刚刚支起个摊子,就有如此威势,万历十九年的官厂,官厂已经成了庞然大物。
京师百官的俸禄,都是官厂匠人赚出来的!
京师如此,地方亦如此,官厂制这个洪武军屯卫所丶永乐住坐工匠制的结合体,正在逐渐展露自己的锋芒,延伸自己的手脚,深入到了大明方方面面,带来了极多的变化。
「恳请陛下许臣戴罪立功!」杨俊民原本已经心如死灰,忽然生出了一股斗志来,他想要再试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