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9章 诸恶皆非恶,公义非人心
林辅成一句,夷人偷的时候很勤快,让朱翊钧笑了一下。
林辅成也不是撒谎,他眼见为实。
种植园但凡是有一点点松懈,什麽东西都能变成夷人的,这些东西,通常不是特别的金贵,比如一些个碎布丶坏掉的农具丶木材丶鸡蛋等等。
因为损失不是巨大,多数的种植园农场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农场主们的这种善意和大度,很快就会自食其果,因为这些夷人,都听说了农场主善良,就会跑到他的地头上偷窃了,一切能偷走的东西,都会被偷走。」林辅成又告诉了皇帝一个事实。
在海外开辟种植园,要心狠手辣丶要睚眦必报,要歹毒,要不然就会被偷被抢,甚至自己都会有危险。
好人就活该被枪指着。
任何试图教化夷人的家伙,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就是林辅成在南洋游记里,反覆重申的告诫,告诫那些想要南下南洋开辟种植园的人,一定要清楚当地究竟是什麽样的生态。
这也是为何吕宋丶旧港丶金池总督府,需要大量的地痞流氓的缘故,因为这些人很坏,没有任何的道德负担,充当打手,最好不过了。
「陛下,其实臣以为,泰西也好,南洋也罢,他们这种血裔认同,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林辅成提出了一条建议,当他知道黄公子是皇帝陛下后,就开始变得谨言慎行。
自己的话,要对大明整体有利,而不是随心所欲,想说什麽就说什麽,向陛下本人分享陛下的桃色八卦这种事,他再也不会做了。
上一次林辅成去绥远,把草原上皇帝和三娘子有些绯闻的事儿,分享给了陛下本人,得亏是陛下仁善,否则他现在已经开始蒙学了。
「哦?这种血裔认同,居然还有可取之处?」朱翊钧好奇的说道:「详细说说。」
林辅成郑重的说道:「陛下,移民不会忠诚,没有任何筛选的移民,只会带来灾难。」
「臣在南洋,就听说了,一些士大夫在鼓噪一种风力舆论,大明缺人,为何不诉诸于海外呢?准许倭人丶倭女丶夷人丶红毛番丶黑番,进入大明,共沐圣恩?」
「这看起来是自由派的主张,但陛下是知道臣的,臣向来主张有限自由论。」
林辅成作为自由派的魁首,在皇帝面前明确表达了对这种风力的完全反对,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完全反对。
林辅成详细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宽松的移民政策丶通过出生地简化获得身份的流程丶只要来就认可的宽松身份政策,只会给大明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对于这种呼声,主要是因为经济的需求,但是林辅成以种植园经济为例,告诉陛下,既不会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也不会对经济有任何的帮助。
林辅成十分肯定的说道:「在经济上,是完全的负担。」
「臣在南洋观察了很久,那些怀揣着救赎,踏上前往彼岸道路的人,在抵达南洋后,就会愤怒于自己的诉求无法得到满足,居然还要繁忙的劳作才能填饱肚子?」
「他们满身的怨气,根本不想做工,最后沦为盗寇的可能性很大。」
好吃懒做,想要通过长途迁徙就可以不劳而获的人大有人在,即便是在大明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到了南洋,觉得种不如抢,以偷窃丶劫掠为生,最终死在了总督府的牙兵手中。
林辅成紧接给陛下算了一笔帐,吕宋总督府在政策没有调整前,选择怀柔,付出了极大的治安成本,和产生的经济效益,是云泥之别。
「朕听明白了,除了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好吃懒做丶想要不劳而获之外,朝廷要为此付出巨大的开支,来减少他们惹是生非,无论这个成本是什麽,但从经济帐上看,是完全的弊大于利。」朱翊钧听来听去,明白了林辅成的意思。
即便是以经济上的诉求去判断,无差别引进夷人,也是赔钱的买卖。
林辅成继续说道:「其实广西的甘蔗种植,也是一个例子,安南人做了雁行人,广西地面,严禁安南人偷偷留在大明,需要砍甘蔗就让他们进来,不需要的时候,就让他们离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凡是少一个,都要连坐整队。」
「之所以形成这种被广泛认可的规矩,是长久以来反覆实践得到的结论。」
朱翊钧点头说道:「血裔认同是大明人这个集体的基础。」
「陛下圣明。」林辅成就是这个意思,血脉上的一致,才是同为大明人的根基。
他补充道:「比如黎牙实丶伽利略这种长期居住在大明,对国朝有巨大贡献者,也可以特许以大明人身份对待。」
「这里面要有个硬性的时间规定,比如最少要在大明呆十五年以上。」
并不是把门关死,自古以来,任用『鞑官』的现象就从没断过,比如汉武帝时候的托孤大臣金日磾,就是匈奴人。
经过长期观察,确实对大明真心认可,而且像伽利略到大明先行了两年医,帮助惠民药局防治天花为大明做出贡献的人,是可以成为大明人的。
「有理。」朱翊钧认可了林辅成的说法。
大明正处于从国别历史转入世界历史的进程之中,在这个全球化的过程中,如何对待移民这个问题,是大明必须面对的。
答案也是非常明显的,拒绝大规模移民,条件极为严格的同时,打击非法移民。
林辅成为大明皇帝分享了两件八卦,让朱翊钧叹为观止。
第一件小事,是在吕宋总督府。
一个红毛番,用力的将一个夷人踹倒在地上,这名夷人是一名老人,而后,这个红毛番用力的对着老人的脑袋踹了十几脚,将老人踹死在了地上,但周围的夷人没有一个敢上去阻拦。
因为吕宋以前是西属总督府,是殖民地,当地的夷人根本不敢升起任何对抗的心思,还是吕宋总督府出面,将这个红毛番抓捕归案,并且处死。
林辅成亲自问过好多夷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们认为是殖民者之间的战斗,和他们无关。
林辅成不解,受害人明明是夷人,为何夷人如此的冷漠,居然把大明实现公正,认为是一种殖民者的战争。
林辅成得到了很多的回答,但最终林辅成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只能说人是一种动物,可以被驯化的动物。
第二件小事,是在椰海城,一个倭奴,当街将一名夷人杀死,当街行凶的原因,仅仅是倭奴『讨钱』没有被满足,而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脖子上被扎了三刀。
街上的夷人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拦,这还是在椰海城。
总督府怎麽可能坐视不管?案件调查清楚后,让张元勋哭笑不得,这个倭奴,居然曾是自家种植园的奴仆,因为好吃懒做,被赶出了种植园,正是这一层已经失去的身份,让夷人不敢反抗。
张元勋将这名倭奴公开斩首,但夷人依旧不认为是公平正义得到了实现,而是天老爷惩戒不听话的家奴。
这种总督府的乱象,让林辅成唏嘘不已。
「诸恶皆非恶,公义非人心,总督府确实挺乱的。」朱翊钧听完了这两个小故事,由衷的说道。
林辅成还在整理这四年时间的文稿,南洋游记还会不断的更新。
诸恶皆非恶,公义非人心,说的是一种礼崩乐坏后的社会状态,所有的恶行不被看作是恶,所有的公义行为,却不得人心。
邪恶不被审判,正义得不到伸张,时日稍久,就会变成这样。
到了那个时候,统治阶级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审判邪恶,公众却对案犯极为同情;为何主持了正义,反而被嗤笑为胆怯。
公信力和凝聚力,是朝廷最有价值的无形财产,一旦损失,比财政困难,还要危险。
大明在嘉靖年间,一年岁收不足六百万银的情况下,依旧解决了北虏和倭寇的危机,那时候欠饷是极为普遍的,但捣巢赶马的客兵们,知道朝廷不会为难他们。
连朝廷问责,陕西总督王之诰,都会把抗旨的责任扛下来。
平倭的将领虽然被反覆为难,但将领们将捷报摔在朝廷明公的脸上时,明公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武夫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表面上肯定了这些武夫们的功绩。
可是到了万历末年,辽东建奴作乱,却变成了大明的心腹大患,自从熊廷弼被传首九边之后,九边军兵,再也不愿意为大明朝拼命了。
朝廷困难,欠了饷,欠了恩赏,军兵们可以理解,毕竟朝廷有朝廷的难处,都很难。
可一心要灭了建奴,没有过错的熊廷弼,却被传授九边;
吃了败仗丶不听熊廷弼劝告丶广宁之战的真正战犯,丢了广宁和关外义州丶平阳桥丶西兴堡丶锦州丶铁场丶大凌河丶锦安丶右屯卫丶等四十多个城堡丶失地四百里的辽东经略王化贞,却没有被审判。
九边军兵心里也有杆秤,自那之后,九边防务,就变得漏洞百出了。
对于大明而言,财政困难并不致命,公信力和凝聚力的全面丧失,才是亡国的根本。
林辅成对陛下解释了下讨钱的含义。
讨钱行为,不是大爷行行好的乞讨,而是一种将自己塑造成很危险的形象丶缠着路人索要财物,不能满足就会步步紧逼,甚至是行凶杀人。
说是乞讨,其实就是拦路抢劫。
这种现象,在南洋蔚然成风,林辅成就被讨过三次,若非林辅成拦着随行保护的缇骑,这三个讨钱者早就被缇骑给杀了。
大明律又不保护夷人,林辅成是大明人,还是五品格物博士,缇骑杀了拦路抢劫的盗寇,不会有任何的麻烦,还能领到恩赏。
林辅成拦着缇骑不让杀人,是想要知道他们生活方式,经过了一阵拳打脚踢友好且亲密的交流后,林辅成顺利的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情。
这些讨钱的人,有个共同的特徵,就是吸食阿片,距离大明越近,阿片的泛滥程度越低,阿片就会越昂贵;距离大明越远,阿片就会愈加泛滥,反而会非常便宜。
这些讨钱的盗寇走上拦路抢劫这条路,多半都是吸食阿片导致连家奴都做不稳当,把自己弄得臭气熏天,一副光脚的样子,让穿鞋的人,因为不想与之发生冲突而乖乖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