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给他磕头,喊他父亲,然而幼年被恐吓的记忆太深,他总是要计较一下才痛快——是无知顽童仗着自己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等他笑乏了,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终于安静下来,他挪了挪身,往坟包上一倒,望着昏昧天空低声道:“我觉得我快要找到他了。”
又道:“我感觉不大好。”
他反手拍了拍坟上黄土,“若是真不好了,我来陪你们。”
坟茔无声地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脊梁。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很多话说完就忘了,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其实我有时候,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然而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我感觉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他又说不清,只是冥冥中无端生出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恐怕活不长了。
“父亲,我可能要死了。”
据说修行有成的妖,遇到自己的劫,都会心有所感。
他不是纯正的妖,连雷劫都没挨过,从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体会,只是莫名的,他躺在亲人的坟头,觉得自己劫难要来了。
或许,从那一年,他夜闯宫城,见到赵景铄开始,劫难就发生了。
只是没料到这么晚,让他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到一颗心都苍老,没了挣扎的念头。
他回想自己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遇到许许多多的事,自忖不亏欠这些人和事。
然而,当他想起伊墨,这个在他身边陪伴时光最长的老蛇妖。
那些幼年的纵容,青年的教诲,成年后的指引。
领着他踏遍山河,带着他行善积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教他修行术法——他随意磕了三个头,用一盏凉茶换来的父亲。
许是得来太轻易,太轻易的东西,常常被辜负。
他想着自己要死了,这一生终是辜负了老蛇去世前给他留的遗言:
“你好好的。”
第二十四章
山峰高渺入云,绿荫环绕的山体,顶端却是白雪皑皑。
仿佛少年白了头。
沈珏认真望着它,用了漫长时间,从记忆里拾捡出有关这座山峰的片段——他背着老朽的许明世在山路奔驰,老头儿一把硌人的骨头紧贴在他的背上,嘴里歇不下的抱怨“你跑稳当些,一把老骨头要被颠散了”。
喋喋不休的老骨头只是无话找话,他跑的向来稳当,停在山脚时,老头儿翻身利索地就下了地,一点也没有疲累模样,拔腿就要往山上走。
走了两步老头儿又停下来,嗓门洪亮地让他不要跟上来,在下面好好等着。老头儿一边吩咐着一边不知想到什么好事,露出狡黠的笑,笑得满脸褶子层层叠叠,像他身边那株百年老树的树皮——之后他方才知道,老头儿爬上山顶砸了他得道成仙的祖师爷藏起的美酒。
他仗着一张老脸耍赖撒泼威胁恐吓一股劲儿地对着自己的祖师爷用完了,换来给伊墨洗筋伐髓重炼人形的丹药。
下山后的老头儿办完了事,安静地躺进了棺材,让还活着的人,跪在一旁替他梳头净面,洗去一身狼藉,换上了体面衣裳,干净又安详地入了土,从此世间就无有这个人了。
今又遇到这座山。